“鸨姐来看,就是这个丫头了。从出了娘胎就是我和我家那口子拉拔大,这次也是要离开我们夫妻了,她不舍得很,怕闹出动静打扰旁人,最近把她安置在柴房里呢。”

    说话的妇人四十来岁年纪,就是汤大富的老婆汤刘氏,为今天进扬州城,特地梳妆打扮,抹了大红胭脂,带着红绒花,穿着了红衣衫——红棉布的圆领衫子,六幅裙,红绸大褂。整个人像从红染缸里捞出来一般,看得随她而来的鸨姐儿摇着扇子掩掩翘起来的嘴角,不住在心里鄙夷。

    汤刘氏却只以为对方和气,忙把她往柴房处引。汤大富则站在院子中间,没跟过来。

    鸨姐儿来到柴房前,透过竹篾的缝隙打量着被捆在柴房里的汤家外甥女。说实话,不太满意的样子,病的又瘦又黄,身条儿倒可以,就是不知是不是被打了,腰杆儿手杆儿怪模怪样,不顺溜。罢了罢了,四两银子的货色,本也没当回事。

    她示意汤刘氏打开木栅栏,嘴上却道:“好腌臜的丫头,就是个天仙,病成这样也难拿的出手,要是一下子病死了,亏不死我。不成,不成。”

    汤刘氏却急了,这是看不上?

    原本她和汤大富准备到码头随便找个半掩门把这丫头片子发卖了,好让她尝尝一辈子和天底下最肮脏下|贱的脚夫力卒睡一窝的滋味,想想就消气。不料找了两家,都让他们把人带来再说。可他们哪敢碰那死丫头片子,就算不是厉鬼,一夜之间病就好全了,机体迅速恢复,饿也饿不死,(才饿两天,怎么会饿死人)怎么想怎么古怪。

    好容易在一家妓院遇到这个花鸨娘,对方听了他们遮遮掩掩的描述后,说愿意来看货,还承诺了最低四两银的底价。这会儿子人都在院子里了,就差临门一脚,定要让鸨娘把这姓秦的弄走,况且还有四两银子拿呢。

    她赶紧拉住花鸨娘,推攘她靠进柴房。嘴上是说不尽的奉承话,只希望把人捧舒服了,讲点信誉,收拾走了这丫头,甚至她还相当肉痛地让了半两银子的利,引得花鸨娘哈哈大笑。这笑声清越爽朗,勾的汤大富心痒,不住的悄悄偷眼打这边瞧,等花鸨娘若有所觉回过头来看他时,则又做出一幅端正大气,目不斜视的样子,别说,配上那英挺的样貌,还真像那么回事儿。花鸨娘却悠悠晃着团扇,轻蔑的笑了。

    他们不知道的是,这个花鸨娘是扬州一等一的烟花女子聚地,瘦西湖畔西子楼的鸨姐。西子楼么,规模不大不小,但在瘦西湖畔经营,至少是行院第一梯队。她能出现在运河码头的半掩门,纯粹是找曾经的塑料姐妹秀优越感,顺便也为一位尊贵的客人办事。

    那客人是位达官贵人,据说他有个奇特的爱好,喜欢强逼民女。之所以从京城被贬到扬州巡盐,就是因为强抢民女被御史弹劾。但是对方连贬谪也能捞到巡盐御史这个有钱有权的好活儿,显然是简在帝心。

    这位巡盐御史大人,不喜欢去瘦西湖畔红极一时的行院,偏偏钟爱她这不上不下的西子楼。见此外面哪家的鸨母不妒嫉得气红了眼。殊不知在对对方的爱好一无所知之前,花鸨娘虽然得意,却一直也有些战战兢兢。无他,对方就没在她的楼里捧过哪个姑娘,平日无非消闲听曲儿,最爱的却是一个人在西子楼的浣沙溪馆睡大觉。后来连睡觉也有一些来的不勤了。

    虽然没听说对方被别的妖精窟勾去,但是为了更稳妥的服侍这位贵人,留住这位贵客,她费了老鼻子劲儿去打听消息,不知道撒了多少银子借了多少人脉,才知道人家爱好是天然。于是为了投其所好,西子楼准备引进了一些“下里巴人”款的姐儿,来源地么,就是下面半掩门子里的清丽佳人了。

    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汤大富夫妇的。听说对方要卖外甥女儿,她才想起来,舍近求远,舍近求远,觅什么清丽佳人,直接去买些民女到西子楼,才是最聪明最贴切的方法啊。为了酬答这两个乡下人给了自己一个妙主意,左右闲着无事的她,就勉为其难,为这四两银子的丫头亲自跑一趟,用自己的檀木香车把那姑娘接楼里去吧。

    “呵呵呵呵,半两银子啊,那可如何是好呢,能买多少鸡多少肉呢!”其实花鸨娘才不知道半两银子能买多少肉和鸡,这么说也不是为了半两银子针对汤家人,实在是娼优这一行做久了的都有一些怪脾气,比如花鸨姐儿她最爱玩弄人。

    汤刘氏的心在滴血,然而见对方终于不拣货了,稍稍放下心来。顺口就夸赞起自己外甥女儿:“不是我说,您这是买着了,我这甥女,小时候哪个不夸她是仙童下凡,仙童下凡——”

    “那后来呢?总不可能长残了吧?”花鸨姐儿注意到柴屋里的女孩子浑身紧绷,极排斥她和身旁这根“红萝卜”,她来了兴趣,反而拉着红萝卜越说越起劲儿。

    “没长残没长残,就是,就是病了,瘦下来就没那么有福气了。养养就好,养养就好。”汤刘氏嗫嚅道,见又说到了死丫头片子的病,怕花鸨娘反悔,赶紧打开柴房门,扒拉出一条通道,任花鸨娘打量。

    捆得太紧了,秦嫣无法转身逃避。她已经听了半天的这两个女人间的言语官司,把她当成货物品评,当成货物那样讨价还价,还最终谈拢了价格——三两半。

    恼怒到了极点!两辈子,两辈子第一次她有了生气的冲动。在21世纪的时候,因为她有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,除求诸医学之外,只能求诸自身,严格管理自己的情感心绪,从不能大悲大喜大怒大忧,还要把一切都得看淡、看得无,连读诗,都只能喜欢王维,而不能是李白。

    听起来这样子生活,没意思透了。可她大概从娘胎起就开始过这样的生活,适应这样的生活,也喜爱这样地生活:从未将,万事万物略萦心上;趁兴而行,兴尽而返,很有些魏晋名士的风流洒脱。

    别看穿过来的秦嫣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痛,可也只是痛罢了,不用管它,只消去研究这个新奇有趣的世界,去畅想自己此世能活到什么地步,就什么都忘了。空闲时间还能欣赏欣赏阳光,感受感受陌生的心脏的律动……

    但是直到这会儿被人当成物件一样估量买卖,她才恍然恼羞成怒。她不该被这样对待的,她也不能让自己一直被这样对待。这是最好的时代,但,这也是最坏的时代。她迟钝地想到,自己该思考怎样摆脱困境才是。本来一直半垂着眼,当两人不存在的秦嫣,微抬眼注视了这位特殊行业的从业者和管理者一阵儿,然后收回了目光。如何报小姑娘的血海深仇,或许可以从这位鸨母身边找找契机。

    至于说成为娼妓,玉臂万人枕的生活有多黑暗,在她这里还没有直观映像,她完全是个价值理性者,很少依靠工具理性。本来这二者不应有所偏颇,但是谁让前世的她是重度心脏病患者呢,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,所以她就成了一个万事慢人一步的性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