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祉辰说希望梁玉娇的孩子长命百岁。命长熬到周夫人辞世,她可以做主母,熬到周翰林辞世,她可以在家庭中拥有最大的权力,达成至高无上地位。堪称光明的前景。

    西历二月底她终于离开北平,梁玉娇送她到车站,那天的景况很有些狼狈,因怕受阻于张端汝,她乔装成梁玉娇的丫鬟,穿粉白sE的袄裙,梳双髻,挂红发绳。逃难当然是件悲惨事情,躲在车子里的周祉辰却总是笑,梁玉娇已答应替她隐瞒家里,知会周翰林她归去海外,需定期打去学费与生活费。恐她反悔,梁玉娇不敢发问周祉辰为什么不留下以期继承周翰林的财产。在站台作别时周祉辰向她道谢,说狐狸JiNg很好,她喜欢狐狸JiNg,聊斋故事里常常这样写:惩恶扬善。周夫人说梁玉娇是狐狸JiNg化身,专擅g取人的魂魄。

    在国际饭店洗了澡,周祉辰换上新买的西装,晚上六点刚过就跑去小林黛玉家。人事更新,一场年节过去,楼里少了许多人,新来的宁波娘姨递茶递水,问她找谁,听见她说“花袭人”,摇头说没有。周祉辰急忙找上楼去,却是一间空屋,只家具、器物一应俱在,床帐也是旧时绣牡丹金凤的那顶,周祉辰想她应是出局去了,等一等也不妨,就坐在房中,一等到晚上,与前来奉茶的天足nV人相对无话,伊口中情歌小调与花袭人所唱的曲子截然不同,多是“三更勿见情郎到”一类,一更天、二更天……唱到三更天,周祉辰终于肯付钱出门,临出门时才开口问道:“这里原本有位小脚的先生,去了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送她出门的做手露出金牙道:“新时代,勿有三寸脚。”

    周祉辰失魂落魄地出了门,面前一轮圆月近挂在梧桐树上,光秃秃的枝桠cH0U出绿芽,肖似月g0ng新桂。元宵刚过,正是十六月圆的好日子,四马路上绸灯锦簇,与旧时无异,周祉辰站在街头,怔怔地去看过往行人的脚,果然皆是天足,无一人有小脚。

    长三的nV人也是妓nV,与幺二没甚分别,云母屏风、金玉宝物,琉璃灯茜纱帐好用作装点鸽笼,周祉辰想这名字不过是长三惯用的代号,少一个花袭人,自能补上一个花袭人,自己竟连她真实名姓也不知。五马路上站着许多招客的雉妓,周祉辰趁夜往幽深处走,躲过路灯投下的白光,哑着嗓子问她们认不认识一个叫花袭人的妓nV,那雉妓说着难懂的江北话上来挽她胳膊,周祉辰被当成豪客,免不得要破费,她忙把钱洒在地上,趁着雉妓蹲下拾钱,逃也似的跑了。跑到闹市区,牙根渗血,铁锈味侵蚀着喉咙,刚要停下歇一歇,就看见衣香鬓影轮转,柳飞天外,人在月中。她眼前虽黑,却意识清明,挣扎着想站起来,但身乏气虚,还是倒在了街头。

    周祉辰醒来,闻见一阵茉莉香气,烹得有十分熟,腻在鼻间难以化开,她猛然睁开双眼,坐在床尾的nV人微微一滞,此刻再看,却不是花袭人,裙下一双天足,姿容稍萎,想是位接不到客人的妓子——她们买一样的头油。茉莉,能生发。向人道过谢,她从大衣兜里m0出银元给那nV人,起身穿了鞋就要走,走到门口时,nV人叫住了她,说听过花袭人的事。周祉辰回头,忍下喉头疼痛问她花袭人在哪。nV人将她上下打量,沉默了片刻,又问她要钱,周祉辰把口袋掏净,nV人才道:“伊怀了孩子,老爷膝下无子,就娶了家去,因是正房,凤姐收了钱,不让乱讲,只说是伊表妹。”她本想花袭人攀上了有钱的客商,被人赎去家中做小,但听到人家亲口说她嫁人了,还是有些五雷轰顶的滋味。虚飘飘走出妓馆,仿佛三魂被cH0U去,闭上眼却尽是从前与她共游龙华寺的景象。

    堪笑烟花不久长,洞房夜夜换新郎。两只玉腕千人枕,一点朱唇万客尝。海上风月指南书的扉页总是印着这首小诗,警醒世人勿被风尘迷眼,抛家掷金,须知g栏春sE易凋零,春情难久长。

    那日回去,她头疼一整夜,向报馆打去电话说要辞职。隔天吴厌青得到消息来看她,叫她去医院看看,周祉辰摆手,说歇一阵就没事了,整个人缩在被子里,不肯露头。吴厌青见屋内Y暗,拉开帘子,想让她晒晒太yAn,不料周祉辰把头埋得更深了,青绿sE的被单,裹得她像个三角粽子,吴厌青坐回床边,问她怎么了,周祉辰不说话。

    送走吴厌青,她躺回床上,关了窗户,拉起窗帘,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x1烟,橙红sE的火星渐近渐灭,屋子又回到原本的模样,躲进深紫的烟雾里,白昼也像永夜,可以无尽的沉睡。央吴nV士替她递交了辞呈,因尚未搬家,h伯惠来敲门时,周祉辰只得装作不在,他毕竟是忙人,来过一回,也就作罢。

    又到春三月,头发长了,显出一些nV孩面貌,周祉辰出门第一件事又是剪发,街上人穿薄衫,她也买薄衫。钱花光了,发电报去问梁玉娇要,不工作,很痛快。
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不再有男人或nV人看她,车夫继续叫她“先生”。

    扔掉了那些帽子,黑、灰,有着长帽沿能遮挡容貌的帽子。等到夜晚来临,周祉辰穿上新买的绸绿西装出门,轻车熟路到新会乐里去。做手满脸堆笑将人往里迎,娘宁波姨见她面熟,照例还问找谁,周祉辰掏出钞票,说没有旧识,特来消遣。

    她依旧不大会打牌,前时所学已经忘记,听人家唤她“周大少”,不很习惯,一时不知是在叫自己。有丫鬟来递茶,碰掉了她的骨牌,连忙拾起,低着头递她手里,周祉辰不说话,接过一看是张幺J,她牌面上不缺,心里烦躁,扔到锅里,对坐绯衣的nV人大笑,推倒牌子,说又赢大少了。

    丫鬟看年纪不过十岁出头,想是人家寄养在此,长大也要接客的,周祉辰看她飞奔出去的身影,心中不是滋味,乱打一气,桌上已成Si局,只好推翻重来,右手边的nV人点烟,替她码牌,其他二人谈笑,问她年纪,家中有没有妻室。周祉辰胡乱编造,说十八岁时娶了妻,是个b她大了十岁的小脚nV人。

    绯衣nV人笑起来,压低声音道:“小脚,我们这里原也是有小脚的。”说罢,除下高跟鞋,把脚从桌下伸到周祉辰怀里:“大少,我的脚倒是小得来。”

    周祉辰起身捉骰子,闪得她差点跌下来,嗔道:“原来大少不喜欢这尺长的金莲。”

    三个nV人都笑,门吱呀一声开了,进来抱着琵琶的nV子。周祉辰瞥她一眼,继续打骰子,抓牌,nV人于窗前落座,周祉辰一边码牌一边问道:“有一首曲子,我不知名字,隐约记得‘笑立春风,卖眼传情’什么的,你会么。”

    抱琴者摇头说不会唱昆,只会些俚俗的民间小调,周祉辰全为热闹,也就由她。

    天光将明时,周祉辰要走,后半夜都在输钱,nV人们舍不得放她,她掏掏口袋:“没钱输了,下回再来。”

    娘姨见她有钱,不好一次敲竹杠吓得人不敢再来,帮她挡下热情的妓nV,特命丫鬟送送。小丫鬟取了灯,走在头里,照得楼梯上油渍青h,似一片春草,周祉辰出门时还在想,长三竟已沦落至此,与咸r0U庄没几多分别了。花袭人从良嫁人,确是幸运。

    丫鬟不会寒暄,路上净说着地上有坑小心绊倒一类的,周祉辰看见路口就有人力车,便让她回去,丫鬟回头冲她说走好,颊上两个酒窝,显得俏皮,周祉辰忽然认出人来,叫住她道:“你知道她在哪里去了么?”

    春漾脸sE忽然变得煞白,哭道:“她Si了,凤姐说她Si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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